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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庙水殇
REEI 2013/06/04

2013年4月19日,笔者来到四川省眉州市彭山县观音镇白庙村进行了短暂的考察。在众多环境问题中,水污染是这里最让人担心的一件事,而围绕着水而展开的村民自救行动也是最让人振奋的一件事。

岷江告急

眉州历史上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而岷江正是它的母亲河。白庙村位于岷江西岸,它原本是一座宁静、殷实的村庄,千百年来得到岷江的滋育——村民喝岷江水,用岷江水,还经常在岷江中沐浴、嬉戏。和我国其他众多河流一样,粗放、快速的工业化使岷江不再让人亲近。对此,畔江而居的白庙村民有着最深的体会。 在白庙村民的带领下,笔者来到离村庄最近的一段岷江大堤。站在大堤上,目测岷江大概有200米宽。因为正处旱季的缘故,河床有一半是干的。大堤与村庄间坐落着一座生产草甘膦的农药厂,所有者为四川迪美特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据村民说,像迪美特这样选择在岷江边设厂的企业在这一带很常见。如此选址的原因不言而喻——既方便取水,又方便排污。自地方政府和迪美特2006年开始在白庙村规划征地、准备建厂的时候,许多村民就极力反对。其中一条理由就是担心农药厂会污染空气,并将污水排入岷江。 跟着村民从大堤往下走,笔者来到岷江岸边。在此驻足,回望大堤,便看见正对农药厂的位置有一处直径约为1米的排水口。村民断定这就是迪美特直排污水的地方,他们也经常将排污情况投诉到地方环保部门。2012年,一位叫王惠的村民还将四川省环保厅告上法庭,理由是该厅批复了迪美特草甘膦农药厂的环评报告并作出同意其竣工环保验收的决定,对农药厂后来产生的污染负有责任。 村民说,自开始打官司以后,能见到这个排污口排出污水的机会就少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怀疑,厂方可能利用夜晚,人们难以监督的时间,继续偷排。 当村民和笔者进一步靠近江水时,发现正对排污口的岸边鹅卵石不知被什么东西染成了红色,而稍远的地点就没有这样的现象。再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鹅卵石间沉积了不少橙色油脂状的污物,应该就是它们使石头改变了颜色。而这一现象是否和排污口有关,村民也十分疑惑。

再向北望去,离排污口大致200米的地方,有一条取水管从大堤底部伸入江面。一位村民说那就是农药厂取水的地方。谈到这事,他十分愤慨地说:“我们原来可以喝岷江水,这些年不行了,就是这些污染企业造成的。有些人虽然还会下江洗澡,但出来以后,身子干净不了多少!” 的确,现场看这一段岷江的污染源不止农药厂一处。在农药厂的北侧有一座橡胶加工厂,可能也会向岷江排污,南侧也有一片因养牛场排污形成的污水洼。较远的地方许多处干枯的河床上可见挖砂活动,相信也会对江水的水质产生影响。 村民的担忧不无道理。后来笔者在翻阅王惠与四川省环保厅的诉讼材料时发现,法院在一审判决书中记载了彭山县政府对于岷江水质的判断:“彭山县城镇居民目前的备用水源系抽取岷江河水,由于水质较差,已不宜作为备用水源……”(引自彭山县人民政府2007424日作出的《关于饮用水源和农户拆迁的说明》) 当笔者和村民回到大堤上,还发现在农药厂的院墙之外,有一大堆新近倾倒的黑色泥状废弃物,散发着呛鼻的气味。连村民也觉得惊异,不知道是谁倒的,何时倒的,倒的东西是什么。笔者则担心:如果这些废物含有毒化学品的话,污染近在咫尺的岷江,是迟早的事。

井水不能喝

自从村民开始环境维权,反对农药厂建设运营后,他们也开始关心自家井水的水质。据村民描述,近三年,地下水水质迅速恶化;最严重时,肉眼可见浑浊物,伴有异味产生。 一位村民当着笔者的面,在家中抽取了一瓢井水。肉眼看没有什么异常,但在炉灶上一煮开,便出现白色浑浊物,并在锅壁上留下一圈很明显的白色物质。 笔者将当时看到的情形拍照,并将照片上传至微博,请懂行的网友帮助鉴别水质异样的原因。大多数人回复认为白色浑浊物和“白圈”是水垢,显示当地地下水硬度很大。

的确,根据村民2012委托四川省水环境监测中心成都分中心所做的地下水采样检测,所有水样的总硬度都高于550mg/L,超出国家饮用水标准上限,即450mg/L,说明不宜饮用。地下水的硬度高可能与当地自然条件有关,但上述检测同时报告了一些水样“三氮”、硫酸盐、重金属锰浓度超过III类地下水限值,达到IV类、甚至V类地下水水平的状况。这一现象是否与当地人为污染源有关?至少应引起人们的警惕。 不论白庙村的地下水是否被污染,或被污染到了什么程度,大部分村民已不敢饮用自家的井水。他们中的一些人从两里地外的观音镇或更远的县城购买桶装水喝,还有人驱车至十多里地外的,位于岷江东岸的一处泉眼取水、运水。 笔者乘坐村民的摩托来到了这处泉眼,它隐藏在一座小丘中,周围是密密的竹林。到达的时候,泉眼周围已经围坐着十多个人,都在焦急地等候取水。 泉水源源不断地从人工砌起的水泥井壁上的导管中涌出。一位村民站在泉眼前的水里帮着大家一桶一桶地接水,他的身旁摆了好几个容量很大的空水桶。笔者也接了一小瓶泉水,尝了一下,的确甘甜。那一瞬间,更能理解当地人为何在泉眼井壁上留下这样的红色警语——“如果这里的水也被污染了,怎么办?”对于水源,他们有着不同寻常的忧患意识。 临离开这处泉水的时候,笔者问一同前来的白庙村民:“这个地方不属于白庙,你们来这取水要给当地人钱吗?”他说:“原来要钱,后来他们觉得乡里乡亲的,还是做点善事、积点德,就让免费取了。”

得之不易的环评报告

乡亲们间以水馈赠、相互扶助,是善事;而那些肆意污染水的单位或个人则应受到谴责,甚至需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对于岷江西岸的迪美特农药厂,白庙村民认定它就是水污染的责任人之一。 如前所述,王惠为维护白庙村民的合法环境权益,勇敢地起诉了四川省环保厅。她和代理公益律师的思路就是,如果法院判决环保厅批复环评报告,同意竣工环保验收两项具体行政行为违法,那么农药厂的存在也将失去合法性。 然而,行政诉讼谈何容易,极其困难的地方就是举证。若要证明环保厅的两项行政行为违法,首先要获得与之相关的政府文件,进而了解其内容,才能找到支撑诉讼请求的依据。 在中国,无论是环评报告还是竣工环保验收报告,公众想要获取它们都是相当困难的。对此,笔者和许多环保同行都有深刻的体会:一般如果不是对簿公堂,而是循正常渠道,环保部门、建设单位、评价单位总会以种种理由不公开这些文件。 对于这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白庙村民却做到了。根据王惠的讲述,村民在决定向彭山县环保局申请公开《四川迪美特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年产2万吨新工艺草甘膦原药改扩建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全本和批复文件时,对困难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经过一定的讨论和思考后,他们决定集体前往环保局,当面递交申请表,当面索取所需信息。 行动当天,也就是201228日,20多 位白庙村民出现在了彭山县环保局的办公大楼里。他们在午饭后的时间到达,稍等了一会儿,环保局陆续有人正式上班了。村民先是集体来到负责信息公开事宜的环 保局办公室,虽然那的工作人员百般推脱,但村民坚持不走。工作人员没办法,叫他们去找宣传科办理。村民大部分人仍然留在办公室,只派了几名代表去宣传科。 宣传科的人员同样推搪未果后,把事情报到了了局长和副局长那。领导闻讯,指示先将村民带到会议室,然后再慢慢做工作。显然,“人多势众”这一招十分奏效, 给局领导造成了一定的压力。不多会儿,20多 位村民在县环保局办公室等来了局长和副局长。谈话开始没多久,村民便发现正局长中午喝多了,满脸酒气,口无遮拦。他先是说农药厂项目不会影响村民饮用水, 因为附近的一个水库会给白庙村供水。村民一听,就知道是扯淡,这水库从来都是给县城供水的,白庙村附近既没有水厂,又没有供水管线,哪能输入自来水?局长 甚至还向村民“坦白”:现在哪的水不污染?意思是不必把注意力放在农药厂身上。副 局长当时还是清醒的,也很紧张,他开始不断接过醉局长的话,力图减少言语上的失误。面对村民信息公开申请的要求,他在做出最大努力推脱之后,最终不得不答 应公开,但一开始拒绝在申请表回执上签字。村民当然不答应,这样的拉锯竟然延续了整整一下午。到了快要下班的时候,副局长终于在申请表回执上签下了自己的 名字,并指示工作人员将环评批复文件复印给村民。环评报告全本由于内容较多,他只允许村民在局内“审阅”。村民于是用手机将整个报告一页一页地拍了下来。 就这样,白庙村草甘膦农药厂的环评报告成为为数不多的、被中国普通公众成功申请获取的环评报告全本之一。 取证的成功并没有给村民带来诉讼的胜利。2012612日和83日,成都市青羊区人民法院两度开庭审理了白庙村民王惠诉四川省环保厅的行政诉讼,结果王惠败诉。之后,王惠对判决结果不服,上诉至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20121030日和1112日,成都市中院又两度开庭审理上诉案,结果维持原判,王惠仍败诉。至此,白庙村民维护环境权益,特别是水质安全的自救行动遭遇阶段性的失败。


文:毛达